古代南昌在长江文明形成发展中的作用——如何让南昌考古成果转化成南昌文化品牌的思考

　　作者丨徐长青   （江西省博物馆二级研究员、首席专家，中国考古学会理事，江西考古学会理事长，原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江西省博物馆党委书记、《南方文物》主编。）

　　▲南昌海昏侯国遗址公园

　　南昌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江西省会城市。扼守五河流域的交汇处，环抱浩瀚的鄱阳湖，区位独特，生态优良，土地肥沃，经济繁荣，人文鼎盛，自古就是承接周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并融合发展的重要区域。在南昌广阔大地上，处处散落着祖先留下的珍贵遗产。它们是不同时期江西历史文化的杰出代表，是长江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占有重要地位。文物承载灿烂文明、传承历史文化、维系民族精神。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许多文物的价值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和阐释，甚至养在深闺人未识。

　　本文将以考古发现为切入点，将南昌地区系列重要考古成果置于长江文明的语境下，通过简要的梳理、分析和价值评估，勾勒南昌地区核心文物资源的基本面貌、分布特点，为系统性、整体性保护传承利用提供专业支撑，为促进文旅融合，更好地让文物活起来，同时为提升全民文物保护意识建言。

　　（一）南昌重要文物资源

　　特殊的区位，使得江西自古就是人类迁徙扩散的重要廊道，至史前时期已成为南北文化交融的纽带和核心区域。

　　在史前时期距今5500年左右新石器时代晚期，南昌附近瑶湖机场墓葬出土的文物就显示与安徽南部的薛家岗遗址交往密切。夏商时期，九江瑞昌铜岭的开采，强化了长江中游地区安徽、湖北和江西的文化交流，打通了南方与中原王朝交流的通道，古代江西首次以方国的形式出现在中国历史进程中。秦汉时期，江西正式纳入中央集权的政治版图，海昏侯为汉文化扎根南昌发挥了重要作用，从此中原先进文化进入江西再无阻隔。此后近2000年间，历汉唐、宋元、明清，南昌都有过自己精彩华丽的表现。比如东汉徐孺子、唐代洪州窑青瓷、元代李渡烧酒、明代宁王朱权，还有万寿宫、八大山人等等。他们在整个长江文明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南昌宝贵的文物资源和精神财富。

　　以长江文明为视角，滚滚长江不但为江西带来了中原先进的文明，同样把江西优秀的文明成果反哺到更加广泛的地区。南昌作为江西最重要的北大门，自然是南北文化交融的必经之路，南来北往的文化造就了南昌海纳百川、融合发展的文明特质，千百年来延续至今。

　　1、距今50万年前的安义县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群

　　潦河是赣江五大支流修河的重要支流，由南北两支组成。南潦河发源于九岭山脉南侧，流经宜丰、奉新、靖安、安义、永修等县，下游与修河汇流，最后注入鄱阳湖，全长148公里。至少在距今5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早期，南潦河流域奉新、靖安、安义一带的先民就开始了采集、狩猎的原始生活，他们使用的最原始，也是有特色的工具，就是一种大型石质砍砸器——手斧。这种手斧，经过精心设计与打制，当时属于最尖端的技术。三棱状的刃部可以当钻，挖掘树根块茎，两侧锋利的长边可以砍树、割肉、刮树皮或兽皮，而浑圆的顶部刚好契合手掌的弯度，能够最有效地发力。这种手斧主要分布在非洲、西亚、南亚，在我国的长江流域一带，广西、湖南、江西、安徽、湖北等地区也有发现，伴随人类数十万年。手斧文化是江西与长江流域最早期原始文化的交流证据。

　　▲安义县遗址处出土的石斧

　　早在1989年，中国科学院专家就在安义县城附近樟灵岗、凤凰山、上徐村等地潦河沿岸二级阶地的网纹红土中，发现3处打制石器地点，采集石器40余件，距今10万年左右，这是江西省首次发现的旧石器时代人工打制石器。2015年，考古人员在安义、靖安和奉新等地进行第二次调查。发现旧石器遗址15处（安义县10处），采集石器200余件。重要的有安义舒家垄旧石器时代早期遗址，从网纹红土地层发现精致的砍砸器、石球和石片等。专家们初步确定遗址的地质时代为中更新世，距今约50万年，考古学年代为旧石器时代早期。2019年以来，考古人员进行了第三次更大范围的田野调查，又发现11处遗址。三十年来，安义县发现旧石器遗址20余处，它们密集分布在安义县城附近潦河两岸。

　　距今50万年，是江西地区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活动遗存。在南潦河流域应当还有更多的惊喜。潦河流域可能成为认识江西早期人类活动最核心区域，而安义县则是打开这个核心区域大门的“金钥匙”。

　　现状分析：潦河流域发现的大量早期旧石器，说明这一带是探索江西早期人类活动的核心区域。南昌安义的旧石器，比较长时间停留在民间队伍的个人爱好，和官方文物机构零敲碎打式的探讨氛围中。加强对潦河流域旧石器考古调查的系统性、规划性、专业性探索，十分必要且紧迫。

　　未来工作建议：1、确保考古遗址安全，划定文物保护范围，适时公布遗址为文保单位。杜绝涉及遗址区域的任何工业园区建设，限制遗址区域深耕深种。2、设立专项课题，保障人员和经费稳定，进行全面调查，并开展考古发掘。对南潦河流域及其临近区域旧石器遗址研究，建立起旧石器打制技术发展演化的年代框架，进而深入探讨该地区旧石器文化技术传播特点，及其与其他地区旧石器文化的异同等问题。3、建立古人类活动园，开展科普和文旅活动。

　　2、汉代海昏侯国考古遗址公园

　　在2015年首届中国考古学大会上，有关专家评价说，海昏侯墓考古是当今中国考古与文物保护成功合作的典范，代表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方向。此次考古不但囊括2015年所有考古奖项，还得到社会各界高度关注，跻身2015年江西十大新闻之列，2015年、2016年连续两年获得全国最具影响力十大文物事件，2017年是全国十大学术热点，2017年—2019年获得世界重大考古发现。南昌由此喊出了“北有兵马俑 南有海昏侯”口号。有专家评价：南昌汉代海昏侯墓是专业考古领域的一个重大发现，在发掘过程中随着新闻界、文化界和文学界的介入，它从一个考古事件延伸为文化传播事件，已经形成了一种文化现象。

　　▲海昏侯墓出土的孔子及其弟子画像

　　海昏侯考古的成功，得益于四大显著特点。一是揭示了迄今我国保存最为完好的汉代侯国都邑遗址，为更深层次研究、大范围保护、多样化展示提供了条件。二是发现一座保存完好的列侯墓园，是中国列侯墓葬的标本，具有完美直观的展示效果。三是出土了一批足以改写汉代历史的珍贵文物，品种丰富，精美绝伦，空前绝后。四是认识了一个中国历史上身份最特殊的拥有帝、王、侯、庶民身份的主人翁刘贺，集历史性、文化性、故事性于一身，雅俗共赏，意义非凡。海昏侯墓已经成为江西文化的新地标。

　　目前，海昏侯考古遗址公园建设二期工程已经完成，文旅活动将迎来一轮增长。但要这种文化现象保持长盛不衰，甚至成为南昌文旅的新引擎，还需要继续努力。

　　未来工作建议：1、持续发掘、强化阐释。需要有计划组织考古并及时完成发掘报告编撰。不间断的考古活动有益于学术深化与转化，更有利于社会的持续关注，热点不断。从发掘和研究中获得研究成果，转化成博物馆的讲解内容，常说常新，吸引更多的游客。2、要持续做大海昏侯博物馆以及周边服务配套设施，拓展文旅服务内容，留足旅游休闲空间。3、树立品牌意识，建立起国内一流的学术平台，广泛开展横向交流，吸引各方面专家定期开展学术活动。4、将海昏侯国的分布范围与海昏县的管辖区域作为基础研究，南昌市考古部门应当在考古调查中发挥重要作用。

　　3、汉高士——徐孺子

　　南昌保留着不少稀有的文物和文化资源。大家耳熟能详的徐孺子、滕王阁、绳金塔、万寿宫、八大山人、红色文化等，串起了南昌不同时期的辉煌历史。不过，早期历史略显单薄，特别是在汉代海昏侯的惊艳表现面前，作为豫章故郡的南昌城区文化挖掘尤其显得苍白无力。南昌市早期历史真的无处可寻吗？其实不然。多年来，在南昌市区发掘过大量汉代墓葬。当时位于豫章故郡“灌婴”城外的老福山、青云谱、贤士湖、京家山等地就是高等级贵族墓葬的聚集地。南昌火车站、小蓝工业园、地铁二号线绳金塔站、南浦路象南中心、十字街等地均发掘过成片分布的汉晋时期墓群，它们是南昌城早期历史变迁的见证。不过，这些墓葬在发掘之后均被覆盖，未留下来展示。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汉代“南州高士”徐孺子墓。

　　徐孺子，东汉豫章南昌人，著名的教育家，经学家，高士贤人。徐孺子是东汉全国高士之首，《后汉书》中唯一立传的南昌人，汉献帝追封的二十四贤之一。历史上有陈蕃、范晔、李白、黄庭坚、朱熹、王安石、杨万里、文天祥、王阳明等600多位历史名人，留下过赞颂徐孺子的诗词文赋。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赞颂“徐孺下陈蕃之榻”的故事千年传唱。

　　徐孺子墓最早出现在《水经注》里，是南昌最早地理地标之一。历朝历代纪念、祭祀，已形成浓厚的徐孺子文化。千百年来，“先拜徐墓，后登滕阁”是首次踏入南昌的士大夫自发形成的定律。因而，徐孺子是南昌最厚重的文化符号，是南昌最重要的文化地标。

　　徐孺子墓位于南昌市西湖区十字街附近。1957年，被江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一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18年，西湖城区东坛巷拆迁，徐孺子墓重现。2020年，江西省考古院对现场进行了勘探，确认了徐孺子墓的准确位置，临时划定了保护范围，原址覆盖予以保存。此后，有关徐孺子墓的保护与开发利用的话题，一直延续至今。

　　现状分析：作为南昌核心城区传统文脉的精髓，徐孺子、滕王阁、绳金塔、万寿宫、八大山人，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加强徐孺子墓的保护开发利用，对于壮大主城区文物资源、弘扬传播徐孺子文化、扩大南昌历史文化的美誉度等，价值突出。目前在徐孺子墓园周边，缺乏一个以文物遗存说话、系统性介绍徐孺子生平、满足青少年游学实践及游客打卡纪念的场所。

　　未来工作建议：1、结合绳金塔历史文化街区建设，设立专门机构，原址建立徐孺子文化展示馆，集中展示现存徐孺子碑刻、广泛征集与徐孺子有关的文献，充分展示徐孺子文化。2、结合思政教育，深入挖掘宣传徐孺子“人杰典范”的历史事迹，提炼其当代意义。3、建设海昏侯——徐孺子文旅专线，打造南昌市域汉代文化展示精品线路。

　　4、洪州窑是我国青瓷的重要发祥地

　　洪州窑是唐代六大名窑之一。位于今丰城市境内，与南昌县毗邻。洪州乃隋开皇九年（589年）所置，洪州治设豫章，即今南昌。唐时洪州管辖范围相当于今江西修水流域、锦江流域和南昌、进贤、丰城等广阔区域。因而，洪州窑属于南昌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据调查，丰城境内发现密集分布的31处窑场，绵延20平方公里。始烧于东汉晚期，兴盛于两晋至中唐，晚唐五代渐趋衰退而终烧，规模宏大，历史悠久，烧瓷时间长达800余年。研究表明，洪州窑不仅是中国青瓷器的发源地之一，而且在窑业技术等诸多领域均走在时代的前列。窑址考古入选“1993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1996年经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洪州窑青瓷作品

　　洪州窑的产品器类繁多，造型规整精巧，美观实用。胎质细腻坚致，釉层均匀透亮，玻璃质感强，釉色黄中显青，或青里泛黄，装饰技法多样，纹饰简朴、生动，刻划、拍印、戳印、镂孔、点彩、捏塑等技法并存，为同时期其他青瓷窑址所罕见，是我国南方重要的青瓷烧造基地。在陶瓷工艺方面，使用化妆土装饰、匣钵装烧、火照测温、发明玲珑瓷等，在中国陶瓷烧造史上均产生重大影响，走在时代的前列。

　　洪州窑青瓷产品不仅占据江西的大量市场，还远销至江西以外地区，满足人民大众乃至唐代皇室的物质生活需求。产品流布的范围跨越长江南北，乃至域外，地点涉及广东、广西、浙江、福建、湖北、河南、陕西，甚至还传到了韩国、东南亚等地。

　　现状分析：作为我国青瓷的重要发祥地，洪州窑的影响覆盖了大半个中国。南昌县收藏有大量精美的洪州窑瓷器。2011年南昌县博物馆挂牌“洪州窑青瓷博物馆”，辟有洪州窑专门展厅，是洪州窑瓷器最集中、最丰富的展示，曾获得全国十大精品陈列展荣誉。

　　未来工作建议： 1、作为洪州窑毗邻分布的重要区域，南昌应当把洪州窑的展示和宣传做得更加丰富些，并使之成为南昌文旅的重要组成部分，丰富南昌历史文化的面貌。2、南昌县应当组织力量，在洪州窑的深入调查、研究方面作出更多努力，摸清楚洪州窑可能在南昌县的分布范围。

　　5、李渡元代烧酒作坊

　　李渡烧酒被称为中国酒业的“国宝”。它以最具说服力的实物依据，实证了我国元代已生产蒸馏酒的文献记载。获评为“200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和“2001—2002年度国家田野考古三等奖”。

　　李渡元代烧酒作坊遗址包含南宋、元、明、清至近、现代六个时期的遗存，几乎每个时期的酿酒遗迹均十分丰富。有水井、炉灶、晾堂、酒窖、蒸馏设施、墙基、水沟、路面、灰坑和砖柱等，它们按不同层次集中呈现出来。李渡元代烧酒作坊遗址的发现和发掘为中国白酒酿造工艺的起源和发展提供了珍贵的实物资料，丰富了中国科技史的内容。

　　发掘出土的酒具以陶、瓷盛酒器和饮酒器最丰富。在350余件完整和复原的遗物中，有73件不同时代的饮酒器，这些饮酒器包括盏、盅、靶杯、压手杯等，它们形状和大小的演变规律反映了我国白酒起源和发展的情况。

　　李渡元代烧酒作坊遗址是一个持续的一直沿用至今的活遗址，其不同时代的酿酒遗迹，是我们认识中国传统蒸馏酒酿造工艺和技术水平演变的宝贵实物资料，是一部中国白酒酿造的无字史书。

　　未来工作建议：加强专业指导，建设比较完备的反映中国酒文化的博物馆。

　　6、宁王朱权的地下宫殿

　　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为了加强对地方政权的监督，维护、巩固王朝的统治，将皇子皇孙分封到地方为藩王，让他们监督地方官吏、防止争权夺位、同时“夹辅皇室”。朱元璋将24位皇子封为亲王。亲王中一部分授予兵权，另一部分亲王则分封于内地诸省。当时北方重镇和全国著名城邑几乎都在藩王的控制之下。

　　明王朝不同时期陆续分封在江西境内的有三藩：在南昌有宁献王朱权，为宁王系；在鄱阳有淮靖王朱瞻墺，为淮王系；在南城有益端王朱祐槟，为益王系。南昌的宁王系自朱权起，1391年—1519年，历五世四代，共128年。现在南昌新建等地，发掘了第一代宁献王朱权墓，第三代宁靖王朱奠培夫人吴氏墓，第四代宁康王朱觐钧墓及其徐妃、次妃冯氏墓，以及众多王室成员墓葬37座。

　　第一代宁献王朱权墓，1958年发掘，2013年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墓葬坐落在南昌市新建区梦山一带，具体位置西山珂里乡黄源村西约500米的缑（gou）岭东麓，距南昌市约30公里。

　　▲宁王吴氏墓出土的朝廷命妇冠服

　　墓园内残存有墙基、柱础、琉璃瓦片等。神道两侧现存八棱形石望柱一对，高6.90米，表面刻满符箓和志文。 

　　朱权墓墓室有高大的封土堆。封土堆高5米，面积不小于1000平方米。墓室平面分成六间，构成一个平面呈十字形的墓室。全长31.70米，最宽处21.45米，高4.50米，面积超过600平方米。墓室结构复杂，规模宏大，犹如一座“地下宫殿”。

　　朱权改封南昌后，从事文化活动，热衷于学术和文学创作，通过广交文士，潜心著述，逐步成为名闻远近的作家、学者。朱权的著述宏富，至今见于记载的有70余种，内容涉及历史、文学、戏剧、音乐、医药、地理等十多个门类，其成果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有一定的地位，有的今天还在文学、艺术、科技领域发挥作用。

　　存在问题：宁王系在南昌留下了众多墓葬和丰富的历史遗存，具有足够的研究厚度、广泛传播影响力。第一代宁王朱权墓属于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地表的遗存尚存，墓园结构可辨。但是目前保护的仅仅是地下宫殿，其地表建筑遗存的解读、利用程度还远远不够。作为南昌市民文化旅游休闲的重要场所，打造开发好朱权墓园条件充分，很有价值。

　　未来工作建议：1、适时启动对朱权墓园的文物考古勘探、调查，科学系统地摸清整个墓园的结构特点。2、有限度地复原部分重要遗存和地表建筑设施。3、设立专门机构，加强墓园管理，推动文物资源活化利用。

　　（二）南昌文物资源系统性利用的几点思考

　　上述六个点基本反映了目前南昌地区最具利用前景的文物考古资源。对于南昌地区文物考古资源的系统性、整体性研究传承利用，个人觉得有以下几方面需要重视。

　　1、摸清家底，让考古成果进入普通民众视野。

　　2、整合资源，探索不同区域文物资源共享模式，做强做大文化品牌。

　　3、区域联动，打造南昌精品文物旅游线路，构建系统性、整体性新型文旅“融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