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放家的土窑,每间房的墙壁上都挂了不少画。9月29日下午3点,他家里来了几名年轻男子,看到这些没有署名,取材于当地农民、山岩、草木、牲畜等乡土素材的画,感到非常惊讶。
59岁的蒋明放是一位农民,他说墙上的这些画是小廖画的。
在陕北写生的廖哲琳。 本文图均为 红星新闻 图
蒋明放说的小廖,叫廖哲琳,是一个台湾美女学霸,曾到美国留学。几年前,她辞掉英文老师的工作,到陕北一个叫魏塔村的窑洞里住了4年,把自己晒成一个土妞,只为遵循本心画画。
放弃高薪,住进乡下土窑
廖哲琳的家,在台湾台中。从小,她就是个漂亮的女孩,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学霸,上学时拿奖学金拿到手软。
廖哲琳在台湾大学读的是哲学专业,后来到美国读研究生,主攻西方哲学。在美国学习的那段时间,她对哲学渐渐失去了兴趣,就没有继续攻读完博士学位,而是取得硕士学位就回台湾了。在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廖哲琳曾表示,回想2011年刚从美国硕士毕业回到台湾,只觉得自己满腹空洞理论,生活却是一片空白。
回到台湾后,她去留学中心当英文老师,指导学生考托福、雅思GRE等留学考试,月薪最高时换算成人民币高达3万元。
但这种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喜欢画画,给“流浪者计划”(一项奖助年轻艺术家自助式“贫穷旅行”的项目)写申请,她把获批的消息告诉妈妈时,妈妈只说了句:“那些有正事干,想当公务员的人,才不会去报名参加呢!”
廖哲琳。
但她还是决定一个人出去流浪,并在心里计划画一系列震撼人心的作品。
有一天,她在书店看到了石鲁的画。除笔下革命热血的红色很吸引她以外,石鲁的传记也鼓动了她。20岁放弃大笔家产的他,来到陕北,用飞机壳做成画箱,再自制帐棚睡袋和渡河的汽船,跋山涉水,全副武装搞起实地写生。看到他,廖哲琳心想,这就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啊。
她希望自己去陕北这个红色地带,让自己焕然一新,跟石鲁PK。2012年1月,廖哲琳带着画画的用具,背一个背包,就上了飞机。
到西安,她去了陕西国画院,遇到画家王潇老师。王潇告诉她到陕北写生,最好去魏塔。
廖哲琳就这样来到至今不通班车、没有手机信号的魏塔。看到圆圆厚厚的、排成一圈一圈的黄褐色山,她忽然发现自己被带进了一个铺天盖地全是“黄馒头”的童话世界。
摩托车把她送到一排窑洞前,这是蒋明放的家。她就住在土窑里,睡炕。窑洞的墙壁裂了一道缝,晚上有风呼呼地灌进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能听到整个村子都在运动:村子里好打架的狗会在四面八方大肆咆哮,在村口小卖部打完牌的人会大声叫嚷然后各自回家,摸黑的放羊人会赶着一群羊急促地喊着“喀嘘!喀嘘!”直到隔壁窑洞传来老蒋的鼾声。
这些声音都会渗透到石墙的缝隙中,进入廖哲琳的耳朵,早晨醒来,她翻了身,打个哈欠,就会听到牛和驴走过的踢嗒声。
这时,她会起身,走到院子外的中心路口,看看早已被拴在树桩上的牛和驴。它们懒洋洋地躺着,眼睛半闭,偶尔有一只牛醒了,用脸磨蹭它的同伴。
当她转过身回头看时,老蒋家的屋顶会开始升起一缕炊烟。那从锅台经由炕的通道飘起的一小撮半白,就像人发出了会心的一笑。
这是她喜欢的乡村生活。
第一次见廖哲琳,蒋明放觉得这女孩穿着“洋气”,白白净净,说话客气,挺文静的,就像个大学生,没想到她这么能吃苦。
在廖哲琳的一篇日记里,她写道:12点(指凌晨)了,我拉上了村庄里的最后一盏灯。狗在窑顶上咆哮,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顿时拖长了层叠叠的尾音。木门眶哪一声打开,我跑到窑洞外面的院子,在没有灯的角落,蹲着撒了一泡尿。抬头一看,夜空中洒满的星星也在一闪一闪地看我。我全身瑟缩冲回窑洞里,缩了一下屁股,打了个冷颤。
除了不适应乡下的茅厕,最难受的是不能洗澡,甚至连洗头都成为一件奢侈的事。刚到魏塔时,她听说洗头要先拿一个盆子,烧一大锅热水倒盆里,然后再去水缸里舀几勺凉水兑,再放到脸盆架上,坐着把头发往前拨着洗,然后陆续换水,这让从小习惯按一下开关水就出来的她很不习惯,“这样就别洗了吧。”
于是,她一个多月不洗头,而村民至少一个礼拜要洗一次。因此她成了村里“最脏”的人。
让她最难对付的,是陕北的太阳,毒辣得跟火烤似的。一开始,廖哲琳还勤做美白,敷面膜。但没坚持多久,她就彻底放弃了,改戴帽子。这顶帽子是她专门从台湾老家带来的“客家农妇帽”,有大帽檐,里头缝上黑布,可以把手也一起遮盖住,但还是不管用,3个月后,白白净净的她,被晒成一个黑黑的土妞。蒋明放说,这时的小廖和来的时候判若两人,感觉“土里土气的,跟当地人没什么两样。”
廖哲琳说,她回台湾,也不敢见人,偶尔遇到熟人,人家会半开玩笑说“搬木炭的”。
所以没事她很少回去。在魏塔,她觉得自在快乐,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吃饭,然后站在光秃秃的泥土上,直面太阳画画,中午回来吃饭,然后画画,晚上六点再回来吃饭,然后画画,时间比上班还充实紧凑。她甚至在床边自制了一个小月历,标出日期贴在墙上,每天晚上会在上面的小格写着二或三,记录每天画了几张画,犹如在城里上班签到。
她喜欢蒋嫂做的洋芋擦擦、小米稀饭配馍馍,一日三餐都吃得饱饱的,伙食费还不贵,一天50元。
就这样,她白天画画,晚上回来写日记,凌晨熄灯。蒋嫂魏猴桃说,在魏塔,小廖画得最勤快,睡得也最晚。
自在、自然,舍不下的魏塔情结
廖哲琳在魏塔,一住就是大半年。蒋明放说,一个城市的女孩子,能在魏塔这个小山沟里待这么久,真的不容易。
其实,按照原定计划,廖哲琳获得的1800元补助,时间仅为3个月,但却被她无限期往后延了。
延长计划的原因,廖哲琳说是她不喜欢城市琐碎的生活,每天都要处理一些交际,摆弄一些无意义的闲谈、以及各式各样的信息,心很累。
习惯魏塔生活的廖哲琳,回到台湾后有些不适应,看到街上匆匆而过的人,心理感到很慌,与朋友会面,也不太能融入他们的聊天。举止穿着显得很土,很笨拙。毕竟在魏塔,她成天应对的是牛、驴和老汉。另外就是觉得自己就这样回去了,什么成绩都没有,等于打自己的脸,“所以我就决定回魏塔,全心全力干好自己喜欢的事,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蒋明放看她一个人背着画夹上山,怕她累,就跟在她身后,主动把活揽了下来,远的地方就骑三轮摩托送,有时候下雪怕她冻坏,老蒋就会扳黄蒿草生火,往里烧个馒头让画家垫垫肚子。
坐三轮车出行的廖哲琳。
时间一长,两个人就产生了默契。老蒋知道小廖喜欢画人,就陪着她走村串户,去每家每户拜访,“常常是我在旁边画人,他在旁边陪村民拉话,等到我画完,画笔一落,他也刚好拉完话了。”
一个冬天的晚上,廖哲琳沿着河到外面写生,想画黑夜底下冰冻的河川。那天晚上风很大,几次摆好的画框画架都被冷风吹垮了。这时,她远远看到一个手电筒的小灯,一个裹着军衣大棉袄的人。这人是老蒋,他见小廖跪在地上画画,心里感到不舍,就在四面的黄蒿上点了一团火,这一幕让她感动流泪。她说,在魏塔,老蒋一直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默默照顾着她。
廖哲琳在魏塔住了4年(原本2012年到今年有6年时间,但中途她有回家住),是所有到魏塔写生的人中时间最长的一个,一般人也就十天半月,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她说,自己喜欢这里的人,特别乐天、自在,就像当地人说的“穷人好打交道,怎么都行。”他们拉话,不自觉地抠脚、搔痒、挖鼻孔,并且两眼直愣愣地向前,干巴巴地瞅着你看,压根不管你怎么画他。他们是自然中的自然,是活生生的模特儿,不靠形象而活,聊起天也没有“请、谢谢、你好、对不起”。
这种自在也传染给廖哲琳,让她不顾自己的蓬头垢面,只管死盯村民下翻的厚嘴唇,拿起画笔画这些人黄滋滋的一排排大门牙。
4年700张作品,在魏塔遇见爱情
4年来,廖哲琳把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山、驴、马、羊,甚至是鸡鸭、猫狗都画了个遍。
很多人都不理解,说应该去画一些名胜古迹,或者更雄奇伟大的东西,就连她的父亲也说:“我们老家台中山上的摩天岭比那里的山都漂亮,怎么不回来画?为什么要画这些光秃秃的东西。”
但大家不知道,这些画都是怎样出来的。她和老蒋,每天出门画画,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画箱?”“有!”
“画框?”“拿了!”
“画布?”“绷好了!”
“那坐上摩托车,开工吧!”
“糟了老蒋,没带调色板!”
“有块废弃的摩托车铝片板扔在这儿,油亮油亮的,色很好上去。”
“惨了,擦笔纸!”
“这里有张纸,不过沾了牛粪,可以吧!不然拔这片草也能行,很软,很能吸颜料。”
“完了,画太大力,布破了!”
“那地方你先别画,回去请我婆姨(老婆)拿针线给你补起来。”
“死定了,笔毛断了!”
“老李家有老母猪,我去看看。”
几分钟后,老蒋拔了几根黑猪毛回来,再看了四周,捡起一个铝制饮料罐,割了一小块铝片捆住了猪毛。他说,以后其实也能自制毛笔,拿根竹筷当柄就行了。“我们试了试,用这种老母猪毛笔画远处细密多枝的槐树林,效果特别好。”
这时,一阵大风吹过,油画啪一声摔到地下。湿湿的颜料,沾了一身绿色的鸡粪,苍蝇来了,嗡嗡地响。没想到,这种带有泥土的芳香和阳光洒在粪土上气息的画别有一番韵味。
4年来,她在魏塔一共画了700多张画。画家段正渠看了这些画后,称赞“小廖没想取悦谁,只遵从了自己的内心,使原本‘苍白空洞的生活’变得扎实而丰满”。
老蒋在她的“感召”下,也学会了画画。他画的画,还被一位房地产老板看中,卖了500块钱。
廖哲琳把自己4年的大好青春,都留在了魏塔。不过,她在这里遇见了爱情。2014年夏天,远在黑龙江的刘木童在网上无意间看到她的画,很是喜欢,就来了魏塔。平时,他陪她一起走村串户,暗地打理她的生活。很快,他们相爱了,并结婚成为了夫妻。今年8月底,他们一起回台湾,联系出书(画)等事宜。
9月29日晚7点,老蒋家窑洞院坝上,锣鼓喧天,男女老少扭起了秧歌,从北京来写生的18名学生也走出窑洞,一起摇摆。
跟廖哲琳一起画过画的郝玉振,这天也来到老蒋家,问老蒋的老伴魏猴桃小廖去哪儿了,魏说回台湾了。
郝玉振感到惊讶,问“还回来吗?”
魏猴桃回答说:“不知道。”
10月13日下午,廖哲琳通过微信告诉红星新闻,“除了目前在台湾写生创作外,魏塔一直是我的创作基地。之后会想在魏塔继续画画,画出不一样的作品。”